2014年12月31日 星期三

政府與民為敵 粉筆花成民主標記




除夕倒數,年年如是,彷彿一年的衰氣都在這夜散去。特首貼出一家吃軟雪糕的照片,疑似享受天倫之樂 ; 直播船上倒數,與其YouTube風格一脈相承。他有他離地的快樂,市民有市民的抗爭 : 連儂牆上兩朵白色的粉筆花,本來盛載著一個少女的理想與對真普選的渴求,只是純粹的夢,卻被冠以刑事毀壞之罪名,少女一度被送入兒童院,至昨晚才獲釋。

社交網站全日被事件洗版,網民震怒,司法已成警權與政權的工具,再談法治,徒添唏噓。青少年須犯下什麼罪,才會被送入兒童院? 翻查見報的案例,有以下這些 : 去年一月,一名15歲少女多次離家出走 ; 13年七月,一名14歲尼泊爾少年涉嫌將一名6歲男童困於去水渠達53小時,被控非法禁錮罪 ; 09年六月,三名初中女童涉嫌打刧的士司機。用粉筆在石牆上畫兩朵花,算是什麼彌天大罪?

這甚至無法撼動政權半分。比起佔領時期連儂牆上壯觀的便條貼,兩朵蒼白無力的粉筆花本來未必成為焦點,但一切都在警察圍捕女孩的那刻改變 : 赤裸裸的政治打壓,由納稅人供養的龐大政府機關聯手,為了維穩,上演一幕殺雞儆猴的鬧劇。

如果畫粉筆花也是刑事毀壞、也足以被送入兒童院,則上月下旬、在東鐵列車塗鴉聖誕老人的犯人,應被判跟許仕仁一樣的刑期。司法機關更以少女父親的殘疾為借口,粗暴接管少女並將之送入兒童院,使人聯想去年11月末,警察曾向法庭申請保護令,接管一名14歲佔旺少年。不愧是「慈母」,不去徹查警棍沾血的同僚,卻向小市民、甚至是孩子,展現他們以毆打和鮮血為基礎的「母愛」。

若非政府畏於輿論壓力,恐怕少女仍難以跟家人度過除夕。再次證明,政府的特技是小事化大,製造公關災難。佔領時期,建制或親中派認為香港進入無政府狀態,但現實並非市民無法被管治,而是政府無能力管治。香港人崇尚和平,甚至厭政、搵錢至上,唯有一個失去決策能力的政府,將我們逼成戰鬥民族 : 雨衣成了盔甲,保鮮紙、眼罩跟工程用頭盔是裝備,我們沒有劍和槍,只有雨傘和紙皮。

警察比黑社會更恐怖,在於前者是合法的,只要有上級袒護,「警官相衛」,就可以不受約束地打人。這次事件,司法也成為幫凶,不知何時,三權分立就會跟一國兩制一樣,變得名存實亡。每遇不公事情,除了靠社交網站大量發post、開page、聯署,以至親身去抗議,還能倚靠任何政府機關去伸張正義嗎?


社會分裂,過在政府。從沒有像現在這般、覺得「新年快樂」四字是如此刺耳 : 以這件不公義的事為一年之始,大概2015年更多發夢也想不到的鬧劇,上演於這風雨飄搖的城市。

2014年12月30日 星期二

我這種讀者 我這種立場



坦白說,我這種讀者不過是比港豬好一點點 : 不求甚解,但求知道周遭切身的事 ; 新聞觸覺是零,從無接受過專業傳媒訓練,亦吃不起這行飯。之於我,看新聞是滿足好奇心 : 我身處一個怎樣的社會 ; 高官說了什麼蠢話 ; 今天的香港又怎樣比昨日的更要荒謬。

選擇感覺可信的媒體,光顧幾次,以後就會長駐。「這是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」——最老套的一句話,但事實是,在香港,選擇是如此貧乏。龐大雜亂的資訊浪潮裡,信得過的有幾多? 我們有 一個連「拳打腳踢」四字也容不下、專搞俾面派對的電視台。報紙呢? 除了食生果以外,有什麼選擇? 某份較主流的英文報紙,社論一欄也愈寫愈紅。

網媒及社交網站,已取代了傳統主流媒體的角色。有些時候,比起報紙,一個普通小市民放上網的短片及消息,更加赤裸裸,反應更快。只要有一部手機,以及一顆相信公義、矢志傳遞真實資訊的心,任何人也可以是個記者。因此,我變得重視一篇篇獨立的文章,以及每一位獨立的作者 : 吸引我的並不主要是媒體的立場,而是它所刊登的文章。

只要有趣,只要可信,我就會看。假如有天,李偲嫣搞個「私煙新聞」、周融搞個「薑蓉新聞」,我也不會因為兩人背後的政治取向,而甚至拒絕點進他們的網站——反正只是看一眼、看幾篇文章,不代表我要成為忠實讀者,也不代表我必須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們的報導。我不會因為看幾篇文章而攀上道德高地,反之亦然。最重要的是它對我胃口嗎? 它能吸著我的眼球嗎? 有如進食、生理性一樣的主觀選擇 : 喜歡或不喜歡。

幾個月前,如常點進《主場新聞》,見到它忽然關閉的消息,我的反應只是難以置信。我沒多少文藝修養,主場上所謂較離地、中產口味的文化文章,只是偶然看看。大多看它們的即時新聞 : 出得夠快、夠多,貼近時事而篇幅不會太長,有時提供不少主流媒體所沒有的觀點。蔡東豪恐懼什麼,我沒興趣知道,只是想 : 主場關閉,還可以去哪裡找到一個同類型的媒體?

但《立場新聞》開張,也沒有為我帶來一絲驚喜。我一直隔岸觀火: 許多人指責蔡東豪、許多人為《立場》說好話、許多人開page玩惡搞,生活再一次比戲劇精彩。我只是一個冷漠的讀者,對於媒體並沒有特別的感情,一旦它不能吸引我,就會毫不猶豫地離去。這幾個月來,已有更多媒體可以取代主場新聞的角色,它既非唯一,亦非必需。

帶著好奇心、平靜地點進《立場》的網站,看了幾篇文章,我始終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,單單因為蔡東豪恐懼什麼或會否再次恐懼,而罷看這個網。或者是四周的人太清醒,而我太麻木,因而我的關注點並不落在網站搞手的道德。



矛盾而曖昧的身份觀念

我的中學校長老是喜歡在演講時藉故事說理,不斷回帶,而我與其他同學一樣,一大早站在操場集會,聽得昏昏欲睡,但校長說的其中一個比喻,我卻一直記得 : 哪怕是再醇的葡萄美酒,只要有一滴坑渠水掉進去,整杯紅酒就不能下咽。一樣米養百樣人,中國十三億人還不只有百個面譜,然而只要有一個人在外地做出羞家行為,丟的不是個人的面子,而是國家聲譽。

中國遊客常予人這種形象 : 財大氣粗,缺乏禮貌,打尖批踭,可謂最不受歡迎的旅客,於國際上聲名狼藉,已非罕事。但這一個月內有關中國遊客的醜聞,頻密得使人震驚。在飛機上大打出手、一星期之內有兩名中國客在機艙吸煙,今天再有報導,指兩名中國女人日前在曼谷機場插隊,與一名泰國女人爭執,差點就要動手。

我仇共,但不仇恨中國,看到這些新聞,我的理性時常說服自己 : 那些大出洋相的中國遊客,並不能證明全部中國遊客也是這副德行。

可惜我的胸襟遠不及蘇錦樑,無法偉大到以一句「包容」,去原諒那些在港鐵車廂大吃大喝的遊客、以扶手表演鋼管舞的小孩 ; 在商場拖篋的自由行總不肯高抬尊手,使行李幾乎貼近地面,一個人走路但佔去前後兩個人的身位,每逢假日更覺擠逼 ; 呼呼喝喝的問路態度 ; 隨處蹲坐,在商場旁若無人地開篋執貨,彷彿他們一團人包起了一條路。

我的概念很簡單 : 不仇恨中國旅客,但不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。半年前遊日本,常與旅館的同房遊客閒聊,談到國籍時,我會答我來自香港。有一個日本人跟我提起張國榮,還說以往日本人很愛到香港旅遊,不過自從內地客蜂擁到港後,就不一樣了。更使我明白「香港人」這個身份有多可貴 : 我在外遊時更注重禮貌,讓人知道我們與中國遊客是有分別的。

如此,我也察覺到自己的虛偽與矛盾 : 口裡很理性,說不該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; 心裡想的,則是珍惜香港人與中國人間的分別,堅拒被同化,不願被錯認為中國遊客。我對於中國人身份的抗拒,或許由此而生 : 看著那群在大阪瘋狂搶iphone的大叔大媽,誰又願意成為他們的同伴? 堂堂國家主席,也開口要自己的國民不要在外亂拋垃圾、講文明,有如老師教育小孩子,要有多厚的面皮才敢承認自己是個中國人?


冰封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哪怕在外丟臉的中國客也許還不佔全中國人口的百分之一,但他們的負面形象早已根深柢固,要改變也不知要花上多少個十年。不管再怎樣灌輸自己,部分中國客的劣行不代表全部遊客,但容忍也有限度,而且全世界的人,也沒有義務為這些闖禍的中國客找藉口、為其醜行開脫。

聲浪大小代表真理? 誰會笑到最後

「社會上總有一部分人,以為聲浪的大小代表真理」——的而且確,我甚至認為這兩句話是梁振英任內難得的真心話。難道不是嗎? 梁特首兩句話,於我有如醍醐灌頂,不期然想起幾個月內的所見所聞 : 反佔中人士聲大夾惡的嘴臉、包圍《蘋果日報》大樓的大媽、警察喝罵示威者為「垃圾」,將市民當牲畜一樣斥退——全都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。

可是,梁振英,那些人說話大聲,不是因為他們以為真理在自己的那一方——相反,他們正正是最不相信真理的那一群。在他們眼中,真理是謊言,是天真的空想,之所以大聲是為了得到當權者所承諾的利益 : 可能是一千幾百的車馬費,可能是保住鐵飯碗或者紮職。

而讓他們能夠挺直腰板、大言不慚的原因,在於他們所服務的政權騎刧了主流的話語權。哪怕藍絲帶和黑警打人,但免費電視台、大多主流報章、大財團,均是建制派的工具。因此他們明白,即使道理不在他們一方,但這個黑白顛倒的年代需要有一群丑角,以誇張的姿態與荒謬的對白,為政權護航與粉飾。

遺憾地,特首這兩句話所針對的,是在港鐵西港島線通車慶祝典禮場外,舉黃傘示威的社民連成員及梁麗幗,或者是曾支持雨傘運動的每一位市民。我讀文化研究出身,「真理」是非常複雜的概念。常識看似真確並為大多數人相信,但它其實是人為的,於不同歷史時代下、受不同權力影響而改變,如中國古代普遍相信大家閨秀須紮小腳,但放諸現代,小腳是男權社會下的殘酷產物,已非大多人認同的常識。我不信世上有不變的真理,不敢說黃絲帶就是站在真理一方。

但是,我的教養至少讓我能辨別,何謂懦弱。一場雨傘運動,香港人憑著公民質素與對民主的堅持,蜚聲國際,黃之鋒早前亦擠身《時代》雜誌年度風雲人物選舉,而我們的特首在整場運動中,擔任什麼角色? 928施放87顆催淚彈後,A字膊將責任卸給臨場指揮官 ; 沒敢現身於任何一個佔領區,用拍短片方式回應民意,被諷刺為’YouTuber’及「龜縮特首」 ; 在運動膠著之際,政府與學聯五子對話,依舊派萬能「奶媽」林鄭月娥出戰。在這場香港史上前所未見的公民抗命,身為特首的梁振英,角色薄弱有如影子特首,還不及政務司。

只有在自己主場,他才敢露出一貫涼薄而得戚的微笑,高談闊論,因為他知道台下全是支持他的建制派,在這個安逸的小圈子裡,他不管說什麼話也能贏得掌聲。相反,雨傘運動期間,佔領區市民、泛民議員、學生,均要求與政府對話 : 每個坐在佔領區的人理念清晰,不畏懼,不心虛,不怯懦。


事實是 : 社會上總有一男子,以為坐在小圈子裡說話,就代表自己擁有真理。

繁體與簡體的政治性

上月末台灣九合一選舉,結果國民黨藍營大敗,六都中只守住一都。台灣變天、綠營得勝的因素,除了香港雨傘運動對台灣選民的影響外,更因為國民黨的親中政策使台灣人深為憂慮。不過,馬英九顯然未有汲取教訓,近日再高舉繁簡統合,認為繁體字與簡體字應「在語文上促成和解」,或出版字典,並列兩岸常用字詞。

政治就在生活之中,語言又怎可能只是非政治的語文上問題? 要確立自己的獨特性,最簡單的方式,是尋找「我」與他者的差異。繁體字和簡體字的分別,不只在於字型跟筆劃本身,而在於它們各自盛載的意識形態,不可能、亦沒需要「和解」。

在香港,繁體字所指向的更是城市的獨立性、一國兩制 : 正因為香港異於大陸,故我們用繁體字,以有別於大陸的簡體字。試想像有天,繁簡並列為香港的官方文字,街名、路牌、政府文件等,全是繁簡夾雜,香港看來就跟直轄市沒兩樣。故此,馬英九強調繁簡統合是出於語言、現實問題,不是語言偽術,就是自欺欺人。中共就常以語言為統一的工具,企圖以普通話取代方言,又收窄粵語的應用範圍,便是語言政治化的證據,可惜現代人不會再輕易接受大一統思維。

但繁簡的政治性,因人而異。有人對簡體字深惡痛絕,不屑買一本簡體書 ; 在社交網絡,五毛黨以簡體字留言,香港網民群起圍攻,定有人斥簡體字為「殘體字」。有人認同官方文字必須是繁體字,但生活上不避用簡體字,貪其筆劃少。

我以往就讀的中學,就容許學生以簡體字答題,以加快答卷速度,但默書時必須用繁體字。當時年少,沒去深思這種曖昧的分別 : 之所以強逼我們在默書時用繁體字,是守著最後一道防線,以免學生一時貪方便而忘本,連自己的文字也守不住。而我一心只考慮答題速度,當真買下大量簡體字書,孜孜不倦,甚至在書上的簡體字旁邊寫上原來的繁體字,以助自己早日學懂寫簡體字。

後來學得太成功,我的默書分數則每況愈下。某天,當我要寫「稱」這字時,竟然只寫得出簡體字,連自己也震驚莫名 : 只是寫了兩三年簡體字,就能讓我忘記寫了十多年的繁體字。我所失去的,不止是對字型的記憶,有一些更重要、讓我惶恐的東西。升上大學後,不需要操練答題速度,我就戒寫簡體字,連簡體書也很少再看。


撇取政治含意,以簡體字與繁體並列、甚或取代,是劣幣驅逐良幣。簡體字的歷史與文化涵意,無法與繁體字相比,且常以一些筆劃簡單的繁體字去取代形態繁複的字,引來誤會。如以「肖」取代「蕭」,「后」等同「後」——我完全找不到任何一個理由,去說服自己取簡體字而棄繁體字。

平行世界的香港 麻木的聖誕

「平行世界」這個詞,我是從叮噹漫畫學回來的。印象最深的是大長篇《大雄的鐵人兵團》,只要穿過鏡子就能進入鏡子世界 : 與現實世界別無二致,只是左右相反,無人居住,大雄他們能隨意佔用空間與資源。

2014年的香港,就是許許多多的平行世界。

一如往年,商場過早播放聖誕歌,觸目皆是閃耀誇張的掛飾,以烘托琳琅滿目的商品,鼓動消費慾望。彩色的包裝下,所為的還是一股俗氣的銅臭味,純粹是金錢聖誕。

很多人在名店不亦樂乎地購物時,亦有很多人去了鳩嗚。佔領區被拆後,仍難以磨滅市民對真普選的追求,那兩個多月曾見到過的美好與醜陋,近乎超現實,刻骨銘心。我眼中的香港人,是一個個圍繞著事業、金錢、家庭,無法停止轉動的陀螺,但仍有人死守信念,選擇捨棄大餐與消費,回到旺角、銅鑼灣、金鐘等地過一個本土的聖誕 : 報佳音、齊鳩嗚。

單是在旺角倒數的人,就數以千計。可是,在後佔領時代形成一個詭異的規律 : 不管是多和平的聚集,都會被官方等同於非法集結,最終以警民衝突、市民被帶走為收結。警察的聖誕是執法,市民的聖誕是鳩嗚,跟聖誕全不相干,反正香港一向如此 : 商品過盛,節日氣氛卻弔詭地淡薄。

一意孤行的政府,仍在象牙塔過著紅色聖誕 : 新一屆監警會全面赤化,加入至少四名紅色背景的新成員,其中一名更參加過10月的撐警活動。叫一個擺明撐警的人去監察警方,不如叫許仕仁跟曾蔭權成立維護政府廉潔的新監察組織,再叫梁振英做掛名主席。於政府,民意有如浮雲,它已經達到不顧廉恥也要死守政權穩定的地步。

今年聖誕,還是格外染上一層金色。昨天經過香港的,不是聖誕老人,而是財神爺 : 灣仔告士打道發生了一幕猶如拍戲的場面 : 從天而降的現鈔散落公路。那一刻路過的人,拋卻一切道德判斷,在貪欲的驅使下、不顧身份地拾錢。在我看來,不過就是一件無甚趣味的事 : 掉了很多錢,很多人去搶。有人為求炫耀、拍照放上社交網,行為傻得不予置評 ; 有人怯得連三千多元也不敢收,交還警署。人性的貪婪是一個老掉牙的命題,至於掉錢的原因,到底純粹是解款員及司機的失誤,或事有蹊蹺,我更沒興趣。


或許香港包含太多面相,而每一面之間的落差又太大 : 我們樂於揮霍 ; 我們富有理想,追求公義 ; 失聰又失明的政權,但求坐穩一個皇帝位 ; 我們做死一世打工仔,心底最想的,還是天降橫財。如此現實,如此夢幻,黑暗又光明,比最精彩的電影更有戲劇性。我也在太多對立與衝擊下,麻木得聽到有四千五百萬掉在馬路,亦沒感覺到一絲興奮或驚嘆。

人生如K歌 : 我最愛的陳奕迅

生命中任何一個關鍵的時間點,總有一首陳奕迅的歌能應景。K歌本來就是用以自憐自哀,明明一首歌唱出無數人單調一生的情感,但聽者總愛自我代入,想要投入什麼感情,就點播哪首K歌。每首歌所賣的,不是旋律或歌詞,而是感情與自戀。

比如每當我想起一個朋友,就會彈《最佳損友》。自中一到大學,分分合合,最終我與她各有隊友,還是無法以摯友的身份走到最後,不算太可惜,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。強求不來的,只要各自活得充實,那麼,身邊有沒有對方,又算得上是什麼。

《時代巨輪》則是香港城市生活的主題曲。MV裡狹窄的樓梯,搖晃的鏡頭下,招牌錯致穿插、有如圍城的高樓大廈、慘白的行人隧道地底,看似豐盛華麗的都市,漂亮的也就只有那層外殼,內裡可能已經腐爛不堪,或者什麼也沒有。

香港人口頭禈 : 唔使急,最緊要快。我小時候以為這是一句笑話,愈大便愈發覺,其實不是。急與快的確是兩個概念,「急」是一種態度,你一慌張,事情就做不來 ; 但「快」則是速度,做事要乾淨俐落,不能有一絲猶豫。「BB班便每日疑惑」,但站在十字路口,要走到哪個方向,也不容你細想,就要踏出一步,即使你知道這個方向是胡亂選擇。

像歌詞裡所說的,一般人只是「常期望安定」,但這是個資本主義社會,而不是傳統舊式的農業社會。並不是閉門耕田,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,便能自給自足地了結餘生。事實上是媒體、社會將一套套意識形態植入腦裡,接受清教徒式的生活,累積財富、不懈工作。

這是一個讓人有機會選擇的社會嗎? 有,就像吃快餐,每天起來,都有四五個快餐任君選擇,但沒有更多。問孩子,長大後想做什麼工作 : 律師、老師、工程師、機師、測量師,如果孩子答 : 我想做一個農夫,不知道父母會否黑面呢?

做上一份工作時,受不住打擊,在凌晨的旺角弼街登上綠van,靠窗坐著,聽《葡萄成熟時》,就算本來是冷靜的,但一聽到「日後盡量別教今天的淚白流」,又皺著臉,滿臉淚痕。歌聲與小巴車速計的「嗶嗶」聲重疊,嘈雜又單調,漸漸麻木起來。《葡萄成熟時》一直不是我愛的歌,當年U87這張碟,聽得最多的其實是《浮誇》。但有些歌就是在某一個時候去聽,方能立刻進了腦袋,方咀嚼出填詞人埋下的感悟,所以講求緣分,急不來的。


陳奕迅的歌陪著我長大,一路到現在。兒歌,由「銀河唯一的秘密」到「若被傷害夠 就用一對手」; 到現在聽《大人》,我的「膊頭開始重」,日後在葬禮,一定要播《最後派對》。至於今天,最應景的,當然是一首《Lonely Christmas》。

專制政權 你到底怕什麼

穿著新衣、赤身露體上街的國王,最怕的是街上指著他、說他沒穿衣服的誠實孩子。白雪公主的後母最怕的,是那一面直言不諱的鏡以及她嬌弱的繼女。愈是掌握權力的統治者,所畏懼的對象,愈是諷刺的、微不足道的人事。清代文字獄以雍乾二世為最盛,近者如中共政權,有充足軍力,但其懼怕民間輿論之甚,細緻得連一條「有問題」的微博也瞬即被刪,連8964這四個數字,也能刺激在上位者的神經。

怕真話、怕手無寸鐵的人、怕不堪一擊的事物 : 一本禁書、一句反政府的口號——這一點,中港政府是愈發地融合起來。昨晚凌晨,警方便拘捕兩名於金鐘連儂牆畫花朵的女子,其中一人僅十四歲。在附近當值的警察被問到是否辦公,先是理直氣壯地答「執法囉! 香港法例!」再問他是什麼法例,男警就如忽然漏了一半氣的氣球,尷尬笑說 :「我不跟你講這個」。

他答不上,是因為法律常識問題,還是現行無任何法例,可作為他有力的論據? 若是後者,不必憂慮,再過幾個年代,人們可能已忘記他們的人身自由受法律保障 : 最新版本的基本法簡介,沒有引述《基本法》第28條中,有關香港居民不受任意或非法拘禁的條文。雖非廢除條例,但當廣大市民沒有求真、從未讀過《基本法》,或許便慢慢遺忘或根本不認識,一些與生俱來的權利。

香港政權所怕的,有連儂場上的便條、有石牆上的粉筆畫、有山上的黃直幡,有市民於聖誕、元旦所發起的慶祝活動。在他們眼中,這是流動佔領、搞亂香港 ; 更重要的是,不畏寒風、不怕被「慈母」責備的市民,將成為一股道德感召力量,觸動更多人心。一次佔領,叫醒鐵屋中無數熟睡的人,政府已是草木皆兵。

鬼怪會怕黃符,政權也怕 : 只是黃紙上所寫的不是符咒,而是「我要真普選」。一張黃紙,毋須出動坦克,只要一把小鐵鏟,就能摧毀,但有太多地方容不下這張黃紙。我家住屯門,多沿著河田、蔡意橋跑步,常於橋墩見到這張黃紙的殘餘痕跡。大多只有中間部分被剷走,留下「我」或半個「選」字,或只餘上下的黃底部分,但依長闊就猜出其本來面目。

那處常有人貼廣告,從建築公司、收買舊物、補習,到尋人或尋狗告示都有,全部能「生還」數月至半年。雖黃紙注定短壽,又微妙地留下些許部分,無言訴說它是怎樣被粗暴的鏟子所殺死。


政權就是操控這把鏟子的主人,它自卑又自大,它大權在握、但名不正言不順,時刻畏懼不安,只能訴諸暴力維穩,卻始終清不走市民的勇敢、毀不掉人們的雪亮眼睛。總會有人願意走出安樂窩,上街對暴政說不。這就是它不畏軍火暴力,反而畏懼市民的原因。

影相乜乜乜 人之常情

「停下來,拍張照,然後繼續走。這種方法尤其吸引那些飽受無情的職業道德摧殘的人……使用相機,可平息工作狂的人在度假或自以為要玩樂時所感到的不工作的焦慮」——出自Susan Sontag的《論攝影》。盡管她所指的是在旅行中,人們將拍照視為一件工作,同時用以安撫他們處於陌生國度時的焦慮,但也可套入現代人生活中、近乎泛濫的拍攝。

像西安某醫院的醫護人員,在手術期間舉起V字手勢合影 ; 更在完成手術後脫下口罩,來個大合照,違反手術室的無菌原則。有些醫學界的網友為他們說好話 : (醫護人員)完成某個超高難度的手術,難抑興奮,拍個紀念照有什麼問題? (人們)在手術室更想見到充滿工作熱情的醫護人員,而不是愁眉苦臉的。同樣在工作時間拍照留念的,有香港警察。畢竟,在車水馬龍的夏愨道拍照,這些機會不是人人有的。但不同的是,有份拍照的醫護人員已被記過、處罰,而香港警察有一哥袒護。

拍照就是生活,不過一般人拍照,是趁去玩時才拍 : 去餐廳,一盤盤美點佳肴讓相機先吃。情人約會,舉機自拍,一枚閃光彈扔上臉書。為生活奔波,難得空出假日吃一頓家常便飯,又拍照,感嘆「家人最好」。為朋友慶祝生日,蛋糕放中間,再拍照,說「友誼萬歲」。

每張照片,都是一種佔有,將曾有過的快樂凝固在一張張照片,放上Timeline,便擁有了那件事及那時的快樂,不會丟失。當生活被工作吞噬時,驀然回首,就是捉緊照片,並以照片的數量,去印證自己過著充實豐足的人生。

還可以去到幾盡?

在這個有圖有真相的時代,如果人們能接受工作時拍照是一件有道德的事,應該會有 : 警察跟鎖上手拷、頭套黑袋的犯人一起舉V手勢,紀念拘捕與被捕 ; 醫生的辦公室貼滿手術室裡的自拍,紀念每一個高難度手術或死於手術床上的病人 ; 在薰黑的破屋前,消防員舉起裝備,擺出最英勇的姿勢留影 ; 處理垃圾的工人在堆土填區前揪著一袋新到的垃圾,面向鏡頭咧著嘴,紀念今天,香港人又為填滿堆填區出了一份力。

如此,由你在醫院病床斷氣那刻,到葬禮上瞻仰遺容,屍體火化,直至骨灰被安放到墳場,沿途有人與你合影,一縷陰魂不必孤身上路,更可作為Timeline上最後一個post的內容,又騙到幾百個like,含笑九泉。


很荒謬嗎? 判斷是非跟學識或專業無必然關係,只要稍有常識,也會知道在什麼時候拍照是不妥的,但依附權貴的既得利益者,總能夠臉不紅氣不喘、睜大眼講大話,說 : 這是人之常情,難道你們平時就沒拍照嗎? 你們有,為什麼醫護人員、警察,以至其他職業的人就不行

慈母是怎樣鍊成

有什麼職業能夠被冠以「父母」之喻? 多說醫者父母心,春風化雨的教師,亦像父母。政府、警察高層向來活在平行世界,當普羅市民見識到前線警察的暴力,警方高層卻看到一些很多人看不見的東西,包括一名女警有如慈母一樣保護佔領區的市民。

慈母之名,非一朝一夕能成就,其中經過漫漫長路。五六十年代的警察是「有牌爛仔」,貪污猖獗 ; 七十年代廉署成立,《警訊》又於1973年啟播,力求洗刷貪警的污名。

在電影世界,警匪片亦一直歷久不衰。成龍的《警察故事》刻劃一個英雄式的警察形象,連場高難度動作、埋身肉搏,片末百貨公司的打鬥場面仍是經典。《逃學威龍》大玩惡搞 : 失去善良之槍的老警長 ; 在校園做臥底尋槍的周星星,因緣際會變成校內最大社團的阿公,最終仍勇破黑社會,成為英雄。趙崇基導演的《三個受傷的故事》則以三個跋扈、資深或頹廢的警察,在回歸前一天的悲劇巧合,展現悲哀的宿命感、未明的前景,賦予警察一種較有人味而無奈的形象。

回歸後,《無間道》一炮而紅,更多電影書寫混入社團做臥底的警察 : 本身正義,但長期與黑社會相處,默默認同他們的道義,撕裂於兩個身份之間,正邪分界泯滅。待臥底工作結束後,又受同僚猜忌,裡外不是人,悲情英雄的色彩更濃。

萬變不離其宗的,是警察專業、正義的形象,《硬漢子》儼如專屬警察的主題曲。但是,再出色的編劇,也寫不盡雨傘運動期間、警察形象的豐富變遷。市民慘歷928一役,仍抱希望 :向警察獻花,提出「警察也是香港人」,企圖喚醒他們的良知。

大雨滂沱,市民為警察撐傘 ; 男警縱使不盡認同佔領行為,仍與市民分水飲。以「身在曹營心在漢」形容警方,冀望他們執行職務時能顧及良心。隨著七魔警暗角打鑊、旺角黑夜,警棍扑頭,「警犬」、「港公安」等名稱冠到警察頭上,感化警察已被視為天真。

深夜,彌敦道與亞皆老街交界一帶,佈滿便衣警、防暴警,途人亦不敢與他們四目交投。社交網站流傳一張張警察打人的照片,孔武有力,惡形惡相 ; 有警員寫上希望痛毆示威者的恐嚇語句,甚至揚言將女性帶回去強姦。不再是電影中的難為正邪定分界,現實中警黑難分。

再到警方於清場後拍大合照,勾起港人一個集體傷痛 : 當年菲律賓人質事件後,當地警察在旅遊巴前拍照留念,如今香港警察的行為,比之菲警,五十步笑百步。


警方經幾十年建樹的形象,幾個月內一鋪清袋,且社交網站與網媒當道,公民即是記者,要洗底,並非曾偉雄一句「人之常情」、一個慈母論所能做到,反令人啼笑皆非 : 或許棍打市民,是棒下出孝兒的延伸 ; 辱罵挑釁,皆因恨鐵不成鋼。